扔完垃圾后回到座位上发现帅哥依旧保持着我离开时他的坐姿岿然不动。
我注意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瓶矿泉水并且没盖盖子,什么人喝完水会不盖盖子呢?万一水瓶子倒了怎么办?在注意到这个细节的三十秒内我一直在忍耐自己伸手替他拧上瓶盖的冲动。
当我再次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好像是有一点喝多了。他眼神涣散地注视着我,然后很突然地打了一个嗝。
我说你晚上吃的是火锅吗他说嗯。
在走去酒吧的路上我再次确定了之前的判断:他在今晚的早些时候就已经喝了非常多的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醉———步伐飘忽并且无法走出一条完美的直线。
你还好吗,我问他,不然先回家吧我们改天再出来。他说我没事你别管我,结果话音未落就撞在了一根电线杆子上。
在此过程中他的手上依然拎着那瓶喝了一半但是没有盖盖子的矿泉水。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他想要故作轻松地把玩一下手里的水瓶,但显然完全忘记了水瓶没盖盖子这件事,把水洒了一身。
事到如今我们不难发现,见面十分钟内这位长相冷酷衣着高雅的帅哥就已经接连表演了三个精彩纷呈的小节目。well,well。也许这是一个虽然长得像松田龙平穿得像俄罗斯特工但心理年龄只有十五岁左右的成年男子——事已至此我完全放松了警惕,我觉得今天晚上他应该不会杀我,甚至也不会和我上床。
我们走在大马路上。上海的秋天来了,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树纷纷开始掉落叶子。街道上几乎没有别的人,这种安静将我们之间的沉默无限放大了,迫使着我去随便说些什么话。
结果没想到他先开口,他说你要带我去哪。
我说前面有酒吧啊,走就行了。
其实我对这一带也不算很熟,整个城市对于我来说都是崭新又陌生的。我根本不知道往前走多久才会有酒吧,我只是不介意和他在街上多走一会儿。
继续向前走了两三个路口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他说你确定这条路上真的有酒吧吗,我怎么感觉这是去苏州的方向。
我说那就去苏州呗。
我看见街道的尽头好像有一些亮光。我说太好了前面有酒吧,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
他说太好了因为再走十分钟真的就是苏州了。
我们坐在酒吧露天的座位上。Finally,终于可以进入大家都喜欢的认真唠嗑环节了。由于之前在Tinder上简单唠过几句,我们对彼此的生活经历有一些初步的了解,所以他的话题也很自然地集中在我为什么去英国又为什么回来上面。我向他解释了我是因为前男友在英国所以才申请了那里的工作,后来回来只是因为工作任期结束了。
相比起工作他显然对我过去的情感经历更感兴趣。他说他知道聊ex很下头,但还是很想知道我和之前的男朋友为什么分手。
我心想,奇了怪了,知道下头你还问,你这不是故意的吗,不就是想让我打开一点儿心扉吗。但我已经进入到微醺的状态了,而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又实在是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所以我毅然决然地选择就坡下驴。
开始用戏剧化的口吻讲述自己惨遭情感出轨的故事,说到伤心之处竟然也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哪怕那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而我早就不再介怀了。后来我想在那一时刻我只是有点入戏而已。
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由于已经太久没有被陌生人用这样眼神打量了,我心里突然泛起一些轻微的涟漪。仅仅是因为无法从
他的脸上判断出任何有价值的情绪线索,这张脸对于我来说格外迷人———或许太过迷人以至于我感觉自己没办法再接受他的注视,所以才把目光移向别处。
就在这时他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男子气概十足的手,骨节粗大、手掌宽阔。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说酒喝完了我们走吧,他说好。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大马路上说着一些有的没的。酒精让我感到久违的轻松、快乐。在行进至某一盏路灯下的时候,他突然问我银川在哪里,我告诉他在靠近内蒙的地方。
他又问我知道基因测试吗,我说知道啊我做过。
他说他也有一点蒙古族血统。“我的颧骨特别高,你可以摸一摸。”
我抬起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他的颧骨上。非常突然地,他吻了我,而那就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个吻。一种久违了的情绪开始在我脑海内涌动,牵连着我的身体,迫使我成为一个更加勇敢的人——我也吻了他。
我们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我贴在他的耳边,用我最最温柔的一种声音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他的吻;他用布满胡茬的下巴蹭着我的脸颊。
因为不知道这个夜晚该如何收场,所以只能在街道上流浪。有时我们会停下来拥抱一会儿,抱够了再继续走路,这是个十分无聊的游戏但我总也玩不腻。
就这样走到家楼下,一晚上漫无目的的行走显然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我太累了”,他说,然后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可是我居然一点也不累:我非常确定自己还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我拿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放荡作派,像一个笨拙的妓女那样跨坐在他腿上。
我们开始更加热烈地亲吻、更加迫切地向彼此贴近。我幻想我和他是两支紧挨着的、燃烧的蜡烛。在滚烫异常的空气里,我彻彻底底融化了,几乎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突然他停了下来。“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找个有屋顶的地方吗?”他说。
这个提议把我从浪漫的想象里拉进了现实。是啊那不然呢?我想起他的profile,只有对镜自拍和一些半身肌肉照,这让我早就确定了他只是想找人打一炮。
而我期待的似乎是一些更加形而上的东西,例如拥抱和亲吻,例如在酒吧发生的那些对话。我告诉自己,这个夜晚如此纯真如此快乐,这个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是完美的,我不应该做出任何事情去打破这样的完美。
“可以明天再见面啊,又不是只有今晚。”
“好吧,好吧。”他说。
我们的身体分开了。紧接着,一种沮丧的氛围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而他叫了一辆车准备回家。
我们试图像之前那样亲切地拥抱,但有一些东西似乎已经悄悄破碎掉了。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想找到那种就在十分钟之前还非常热闹的温度。
结束了吗我问自己,因为好像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这个夜晚看起来如此惊心动魄,以一场性爱作为终结是它的宿命;但跨过今晚,一切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下坡,这同样是一种宿命。
我最后一次望向他的脸,那真的是非常引人入胜的一张脸。像从前那样,我无法从这张脸上获得任何有价值的情绪线索———这让他显得更加聪明、更加熟稔。他知道怎么展现自己的魅力,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他是比我进化得更完全的那一种人类。
也许这样的夜晚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也许这样的夜晚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这种悲哀非常厚重,将我碾成了一撮飘来荡去的粉末。
我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语言,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我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我害怕如果我和他上床这一切都会变得非常糟糕,而我很喜欢他,想再见到他,所以不想变糟糕。
他笑着说:“我明白。”
然后他的车来了。他最后一次问我,“你真的不想去我家呆一会儿吗?”车灯闪闪烁烁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不真实。
我想到另一个早已远去的夜晚:就像今天这样,我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走在深夜的街上。我们穿过一整座冬天的城市,回到温暖的房间。我们拥抱、做爱,我们一整晚都醒着,不停聊天。
那个夜晚过去了好久,久到落满了灰尘。我实在是太需要这样的夜晚了。哪怕他和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他们拥有大相径庭的样貌、衣着的质地和言语风格。
但我实在是太需要这样的夜晚了。
“好啊,”我对他说,“可以去你家。”
变糟就变糟吧,我对自己说。大不了就当这个人你一辈子只会见这一次,大不了就当这个人你从来也没见过。
变糟就变糟吧,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