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论如何没想到，阔别11年后，我和李尚会在飞机的商务舱里偶遇。
三言两语，得知彼此都过得还好，也算是活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
只是，当飞机降落，我们默契地谁都没要对方的微信和电话号码。
但我还是把那句窖藏多年的话说出了口：“李尚，谢谢你曾经为我做的一切。”
闻听此言，他笑得一如当年那样灿烂。
从11年前的不承担，到11年后的不打扰，这份感情最终保全了最初的温暖体面。
但只有自己知道，能够笑着说出这句话，我到底吞咽了多少苦涩。
02
我和李尚曾经是大学校园情侣。
他来自北京，我来自湖南，学校坐标武汉。
李尚是班里的开心果，操着一口正宗的京片子，一个人顶十几个人的活泼聒噪。
而打动我的，是他的聪明。
那时候，因为家庭贫困，我上大学后一直在做家教，有时也会在课间悄悄备课。
李尚见了，转天拿来一叠英文资料放在我面前：“一周之内，翻译完成，500元。”
这多多少少刺激了我的自尊心，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醍醐灌顶。
他说：“都上大学了，还重复初高中的知识，也就暂时赚个小钱，可翻译不一样，既能赚钱，还能提高英文水平，英文水平提高了，可以赚更多的钱。”
他的话点醒了我，虽然我高考比他高出许多分，但论智商情商，真的需要向他学习。
03
做翻译的第一笔收入，我请李尚吃饭表达感谢。
在西餐厅，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刀叉。
且不说刀叉都拿反了，而且一紧张，叉子哐当掉在盘子里，尴尬的我脸都红了。
而李尚呢，泰然自若地帮我切牛排。
一边切一边说：“你这都算协调能力好的，我第一次用刀叉，刀子直接飞了出去，江湖人送外号小李飞刀。”
我的窘迫就这样被他的幽默化解。
那天，他还聊了许多从小到大的囧事，每一件于我而言，都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比如小学时，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同桌说，前几天没来上课是因为夜间遗尿，妈妈带他去看医生了。
于是，10岁大的李尚，居然干出连续两天尿床的事，就为了让忙碌的父母能陪陪他，哪怕是去医院。
医生检查没什么器质性原因，说很可能是精神焦虑紧张引发的。
他就顺势爬杆，说自己老是做考鸭蛋的恶梦，一做这种梦就会尿床。
然后，他爸妈再没对他的成绩做什么过分要求……
04
那天，李尚讲了很多类似的恶作剧，笑到我肚子疼。
而笑过之后，看着眉清目秀的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
虽然我们都没问过彼此家境，但他举手投足间的洒脱让我相信，他一定有个宽裕而有涵养的家庭。
这样出身的孩子，言谈举止都透着阳光与自信。
不像我，哪怕身处无人之地，也会感到手足无处安放的紧张，更遑论大庭广众之下，内心永远都是惴惴不安的。
05
我来自湖南湘潭一个小镇，爸妈都是农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
哥哥完美继承了爸爸的懒惰、好赌恶习，我是在妈妈抵死坚持下，才能读到大学的。
妈妈说：“如果你不读书，不走出去，以后就会像我一样，插秧种田伺候大老爷们。”
为了大学学费，妈妈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她哭着对我说：“悦儿，以后的路就全靠你自己了。”
这样的我，拿什么自信洒脱？
就像从小到大都有人夸我漂亮，但因为内心深处的自卑，我从不觉得自己哪里美。
尽管在别人眼里，我是个爱笑的女孩，但我的笑容从来都不是因为开心，只是为了取悦别人。
06
记得大一时，老师因为我的一篇优秀论文，让我当范文读给同学们听。
当时的我紧张极了，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走上讲台的。
据同学说，念第一段时，我还用颤抖的普通话，但到了第二段，就成了湖南塑普。
那天，全班同学都笑翻了。
而我，居然因为紧张过度，根本没听到那哄堂大笑。
最后替我解围的，是李尚。
他屁颠屁颠地跑上讲台，抢过我的论文，用字正腔圆的广播腔念了一遍。
最后还自配天气预报的音乐：“观众朋友们，今天的新闻联播到此结束，有还想听湖南与北京两种版本新闻联播的，麻烦去老师那里交费，没有现金，饭卡也成。”
我的大型翻车现场，就这样被他扭转为欢乐的海洋。
他呢，一边拉着我下台，一边小声地说：“湖南话真好听，有空也教教我吧。”
看着眼前这个机智善良的大男孩，我不由自主地心动迷恋了。
他的自由不羁、智慧勇气、身心舒展，都是我身上最最缺乏的部分。
07
那天下课时，有人开玩笑问李尚：你是不是喜欢乔悦呀？
李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大方方地承认：“那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实话实说，从现在起，我要正式追她，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而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好的事情吗？
那天，面对同学们的起哄，我做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事。
我居然说：“李尚，不用你来追我，因为我也喜欢你。”
时隔多年，每当想起这一幕，我都会脸红心跳。
不是为爱情的开始与失去，而是遇见一个人，我生长出来的那份勇气。
我常常对自己说，就算这份爱情没有结果，但这辈子，有过这样一次不计后果的坦诚与勇敢，已经足够了。
08
那时的爱情真的很纯粹。
不问对方家境，不问利害得失，喜欢就是喜欢，生怕这喜欢里多了别的因素。
好像张嘴问了，这感情就势利了。
更何况，有爱情作伴，我也有了应对现状的底气。
我先是从做英文资料翻译开始，后来又开始学习同声传译。
到了大三，我不仅完全能够自给自足，甚至靠着同声传译的收入可以替妈妈还债了。
那一刻，我对李尚不仅仅是爱，更是感激。
是他的眼光与格局，让我在赚钱的同时，也长了本事。
否则，我可能整个大学期间，还是一个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四处兜售自己的小家教。
09
而且，李尚一直洞悉我的自尊与自卑。
我们在一起时，每次他请我吃饭，下一次，我一定会请回来。
他送我情人节和生日礼物，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还回去。
我清楚记得，在和我谈恋爱之前，他穿的基本都是名牌，但后来，他会乐颠颠地跟我去逛夜市，让我帮他挑选便宜货。
记得偶然一次，我在街边一家名品橱窗看中一件衣服，当我要求试穿时，服务员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没听见似的。
然后，我听到她跟旁边的店员嘟囔了一句：“试了也买不起，浪费感情。”
那时的我，听了这样的话，只想息事宁人地离开。
但李尚不乐意了，他叫来店面经理，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坚持让那个服务员向我道歉。
最终，服务员不得不道了歉，但在我们离开时，还是小声骂了一句。
李尚火冒三丈，回了她一句：“去你大爷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的一口恶气好像烟消云散了，整个人呼吸都顺畅了。
10
那天，我俩是走长江大桥徒步回学校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李尚在路上说的那番话。
他说：“乔悦，人生有很多无奈，遇到混蛋的人或事，你要学会说‘去你大爷的’，学会替自己撑场子，这句话于事无补，但，至少骂出来，你就没那么郁闷了。”
然后，他用京腔京调教了我一路的“去你大爷的”。
这句话在我人生很多艰难时刻，足以让我短暂地释放一下自己。
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把这几个字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11
大三下学期，我决定考研。
是的，我深深尝到了“知识改变命运”的甜头。
那时候，我几乎每个周末都有同声传译的单子，甚至有好几家公司，希望我毕业后去他们那里就职。
我的专业是国际金融，既然已经有能力自给自足地读完本科，那何不继续深造。
令我感动的是，原本摩拳擦掌想要早点工作，大干一番事业的李尚，决定陪我一起考研。
他的举动让我觉得，或许他已经把我们的未来紧紧放在了一起。
12
考研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努力，最开心的日子。
李尚每天负责占座，四处搜罗考研资料，负责在我们学习之余，安排各种休闲娱乐活动，而我只需专心学习。
最终，我们双双考上本校本系的研究生。
读研阶段，他除了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课题，还帮我查论文资料，甚至把他和导师合作的课题主动让给我。
包括找工作，一直陪在我身边。
同学们经常调侃：“本以为你俩是一对金童玉女，没想到是学习型夫妻。”
13
研究生毕业，我如愿拿到那家总部在上海，分部在武汉的投行Offer，李尚却回了北京。
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父母身上。
“乔悦，爸妈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继续留在武汉，他们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话出口时，我知道李尚在说谎。
我太了解他，以他的性格，不会那么容易屈从父母的安排。
那真相只有一个：他只想跟我谈一场恋爱，从没想过跟我有什么未来。
尽管我在内心求了他一万遍，甚至想：我可以去北京，只要跟他在一起，哪里都没关系。
可是，话到嘴边，能够说的只是：慢走不送。
面对他含泪的那句：“乔悦，你那么优秀，以后一定会幸福的，请务必照顾好自己，永远自信永远快乐。”
多么烂俗的祝福，我只给了他五个字：“去你大爷的。”
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怕再多待一秒，都会在他面前痛哭哀求。
既然他没那么爱我，那我也不能自取其辱。
伤心就好，丢人就不要了。
14
失恋的日子，我白天拼命工作，晚上饮泣吞声，辗转难眠。
比失恋更让我痛苦的，是我想不通真正的分手原因。
在一起的六年时光，抵不过父母的一句召唤吗？而且，他甚至都没问过我一句，是否愿意陪他回北京。
那时候，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挽留追问，以及四处打听。
唯一能做的，就是逼自己忘记，但答案还是在两年后真相了。
那天，我去广州出差，在客户单位遇到了大学同学老范，他也是李尚最好的哥们。
酒过三巡，我一个人默默跑到阳台，望着远处的江景发呆，他乡遇故知的忧伤感让我又想起了李尚。
不知什么时候，老范站到了我身边。
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李尚也已经结了婚，真相告诉我也无妨。
15
原来，李尚选择分手跟我的原生家庭有关。
他是个“官二代”，父母得知他在认真地跟我谈恋爱后，调查了我的家庭背景。
且不说我的出身让他们觉得没有脸面，更重要的是，我爸和我哥嗜赌这件事，让他们一票否决。
他们对儿子说：“你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贫穷与无赖，这样的家庭一旦知道了我们的背景，会讹我们一辈子不说，弄不好，爸妈的仕途都很可能被断送，这种门户严重不对的婚姻，坚决不行。”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凝结了。
真相果然让人清醒，哪里是什么父母反对，分明是被嫌弃被抛弃了。
那天，老范试图安慰我：“李尚对你是认真的，他本来不打算读研，但为了你，还是顶着家里的压力多陪了你两年，你应该也知道，那两年，他除了陪伴，在学术上对你的帮助也很多，他就是想让你强大起来，学到实实在在用得着的技能和知识，这些东西，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16
尽管老范说得如此动听，但我心里还是很难感动。
他的陪伴是真，但他的终弃也是真，他带给我的快乐和痛苦其实一样深刻。
而真正释然是在后来的两年里，随着我事业的不断起色，我的原生家庭终于露出别人预期的本色。
我哥三天两头跟我要钱，甚至跑到单位来找我，不给钱就赖在门口不走，给了钱，也只能换来短暂的清静。
面对他的无赖，我终于理解了李尚及其父母的顾虑。
如果我是他们，估计也很难接受这样完全上不了台面的人家。
我也第一次理解，生而为人，权衡利弊没那么令人发指。
17
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不是上大学之前那个自卑怯懦的小女孩。
在哥哥第三次找我要钱，拿了钱又回去赌博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从拘留所出来，我警告他：“只要你再敢赌，去一次，我报警一次。”
他以为我只是吓唬他，后来我又把他送进去了两次。
这个过程，比我的工作要缠人苦恼得多。
可是，我知道如果心不狠，他就会成为我永远的黑锅。
2016年，35岁高龄的哥哥，剁了自己一个手指头，发誓戒赌。
之后，我出资给他开了一家小超市，一年后，他娶到了媳妇。
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在那吹锣打鼓的喜庆里，我突然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想起了李尚。
虽然我们没能在一起，可是他教会了我果决、勇敢、自信、改变……
他让我出自于这样的家庭，却有能力与智慧去背叛自己的出身。
这样的他，我不应该说什么“去你大爷的”，我欠他一句“谢谢”。
18
没想到，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
11年不曾谋面，彻底失联的两个人，会在飞机上偶遇。
时隔多年，李尚还是那样风度翩翩，而我也不差。
至少终于可以情绪平缓地告诉他，后来我都经历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做成了哪些事，嫁给了怎样的人……
那一刻，我感觉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我的前任，而是我回到故乡，对旧日恩师的一场拜访。
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太短，而这一生还很漫长。
对于曾经同路的那一程，那些时光，那个人，能够真诚地道一句谢谢，是命运馈赠给我的彩蛋。
我终于明白，有些遗憾，是另一种成全。